最后的战犯
被俘虏那年,父亲只有44岁,被关在北京功德林监狱里。“文革”开始后,他们被转到秦城监狱。从1968年4月起,父亲从北京秦城监狱转押到抚顺战犯管理所。抚顺战犯管理所对待父亲,的确也花费了很多心思。父亲对此深有体会,他甚至称那里为“第二故乡”。1985年11月,在他特赦10年后,已经82岁的父亲重访抚顺战犯管理所。他没有住宾馆,而是特地要住当年关押的地方,这样便在2号监室住了一宿。
1975年,最后一批特赦名单里终于有了父亲的名字。那一年是我记忆中最幸福的一年,我们的家第一次变得完整,但幸福太短暂了。
母亲原名叫蔡维新,是杭州姑娘,“若曙”是父亲给她取的名字。我的外公蔡仲初是当地名流,父亲在北京陆军大学特一班毕业后就去了南方,经过杭州时,到外公家做客,认识了我的妈妈。
妈妈很少向外泄露她内心的情感。那时候,她已经去功德林监狱看过父亲,劝他听政府的话,却屡屡被父亲拒绝。妈妈回来后很伤心,但这么多年就这么一直等着他,多少风浪、多少运动,组织、朋友都劝她离婚,但她根本就没考虑过。
1959年特赦第一批战犯,没有爸爸。这对妈妈是个非常大的打击,一直到1966年公布了6批特赦名单,都没有父亲的名字。妈妈一次次满怀希望,又一次次跌入伤心失望的深渊。
1975年3月21日,父亲与293名最后一批国民党战犯被特赦。去北京接父亲之前,我记得妈妈曾经长长舒了口气,对我说:“你终于有爸爸了……”我那时有一种感觉,她好像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一件使命,要把我交给父亲。
父亲的特赦,也使我提前结束了在吉林的插队生活。与父亲的第二面,又隔了10年。之后再见到他,他头发也白了,变成一个清瘦的老头。
以父亲为代表的11名首要战犯由统战部安排全国政协委员和文史专员等职务,特赦后第一个月,爸爸拿了200多块钱的工资,其他人只有100多块,他也很得意,把钱都给了妈妈。爸爸身体一直不是很好,他也一直以为自己会先走,他让妈妈把其中的100块钱存起来,对妈妈说:“我身体不好,说不在就不在了,这钱留着给你们备用。”
其实,爸爸出来后,妈妈的状态并未减轻,相反,她的精神负担更重了。爸爸每天出去上班时,妈妈在中午、晚上,都在他下班的时间提前到楼下等,稍微晚几分钟就受不了,觉得出了大事,幻听更严重了,总觉得有人要把爸爸从她身边带走。那段时间妈妈一直在吃药,那种药的副作用非常大,她整天昏昏沉沉的。爸爸对妈妈的病不是很理解,而妈妈也很自责,经常说自己拖累了一家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