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1983年开始,我每年寒暑假都要去东北师大进修。我自然不会放过向锡金面聆教益的良机,于是每次到了长春,去锡金家聊天成了我的必修课。他家的陈设简陋,待客也只是清茶一杯,但我就喜欢坐在他的对面,看他抽着香烟娓娓而谈,恰似享受着丰盛的精神大餐。
有一次,他跟我谈起左联的事情。他说自己没有参加过左联,却了解左联的不少事情。例如左联与上海精武会的事,冯乃超生前曾多次跟他说起过。那是1931年下半年,有一次,左联许多成员在金门饭店(今华侨饭店)三楼集会,讨论去虹口区虬江路的精武会馆进行起义的演习。刚要讨论时,鲁迅来了,大家都很紧张。因为鲁迅是反对这类事的,不能让鲁迅知道,于是骗他说,是在讨论一个什么问题,讨论完就解散的,并且临时找了个议题讨论一下,随后叫了一辆汽车将鲁迅送走。鲁迅走后,大家马上赶到虬江路,在精武会馆门口的两边设了岗哨,冲进馆内,掐断电话线。精武会馆的人看他们来势汹汹,却又都是文弱书生,不免有些惊奇,后来听说他们只是借用此地作一演习,并不乱动东西,也就不予阻止,听之任之。
关于写稿问题,锡金对我说:“写稿总要写点新的内容,不能人云亦云,重复别人说过的话,但新的内容也不一定就是有用的,需要很好地思考。”他的这番话引起我的兴趣,联想起我所读到的他的文章如《鲁迅诗本事》等,觉得不但材料新颖,而且有自己的见解,读后颇开眼界,又令人玩味不尽。可惜就是读到的不多,便问道:“锡金先生,你好像惜墨如金,写得不多?”他笑笑说:“你可能只看大刊物,没有注意到小刊物。我一向喜欢与小刊物打交道,为它们写稿子。我从来不看名声,不凑热闹,有些大刊物摆架子,盛气凌人,我就不理它。”
我本来想追问他的文章发表在哪些小刊物,可他已把话题转到“不凑热闹”这一点上,谈起他在鲁迅生前为什么不去看鲁迅的事来了。他说在与许广平交往的那段日子,许广平就曾问他:“先生在世时,你怎么不来?”他回答说:“那时大家都去找鲁迅,我不愿意凑这个热闹。”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鲁迅这么快便去世了,不禁悔恨莫及,然而转念一想,人虽已去,而作品长存,他完全可以通过读著作与自己敬仰的伟人息息相通。因此,他后来着实下了工夫研读鲁迅的全部著作,终于成为著名的鲁迅研究的权威专家。
那晚我登门时,锡金正要吃饭,他的夫人赵彝女士端上一瓶牛奶、一只鸡蛋,我惊诧地问道:“就吃这么一点?”他答道:“是呵,今晚就吃这点,每天早晨也这么多,中午吃一至二两饭,一天仅吃这点东西。”他告诉我说,在北京参加鲁迅著作的注释工作时,也是吃得很少,开始别人都不相信,但时间一久大家也都不以为奇了。他说中国人过去由于条件差,一日三餐以粮食为主,把胃撑得很大,开始是需要,后来成了习惯,尤其农村的人食量都很大。而外国人吃得少,是因为他们讲究食品的质量。自己又是另一种情况,主要是消耗少,故所食甚少。
当我问他是否锻炼身体时,他的回答只是一个“不”字。他说身体不要太去管它,思想上不要有什么负担。他说:“我也从来不睡午觉,每晚过十二点才睡觉,早上六、七点起身,醒了就起床。睡午觉如成了习惯,不睡就整天昏昏沉沉。我在北京注释鲁迅著作时,别人睡午觉,我不睡照样精神饱满。”
现在锡金先生也已长辞人间,“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,虽不能至,心向往之。”于是,我写下了本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