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恩来又一次召集社员开会,这次人多,黑压压挤了一大房子。周恩来坐在会场的主席台上。和上次一样,一开始群众不敢说话,敢说话的人也只说食堂好,能吃饱。周恩来见老百姓有压力,便笑着指指身后墙上的画像,一个是毛泽东,另一个则是周恩来。“我叫周恩来,就是墙上的那个人。你们看像不像?这次我来是想听大家的心里话,有话只管说,说错了也不要紧。”
场子还是很静,大家不敢说话。周恩来见一个农民蹲在他身边,闷头吸烟,就问他,“你叫什么名字,怎么不说话?”别的人回答说叫“二廷”。
二廷见总理问,弹簧似的猛地跳起身,直着脖子:“总理,你叫说真话,还是假话?”
“当然是真话啦!”
二廷狠狠咽了口唾沫,一副豁出去的模样。“要说真话,刚才说的食堂好,全是假话。食堂好,食堂吃不饱。”周恩来立即直起身子,神情异常认真:“为什么吃不饱?”
“总理你算算,一共几两指标?司务长、炊事员多吃一点,他们的老婆孩子爹娘老子再多吃一点,干部多吃一点,到我们社员嘴的才有三四两,能吃饱吗?要自己做,汤汤水水的总能糊饱肚子。别看我死了老婆,一人拉扯几个娃娃,我还是愿意自己做!”二廷的话像拉开闸,大家七嘴八舌诉说食堂的苦衷,有人竟然嚎啕大哭起来。
周恩来的心在一点点地下沉,这比指他的鼻子骂他还要难受啊。老百姓在食堂里挨饿,可是中央还不知道,他这个总理还不知道,惭愧啊!“乡亲们,我的工作没有做好,我这个总理没有当好,让大家挨饿了。食堂办不好,就不办。”
二廷不相信地问:“不是糊弄我们?”
“不是!”周恩来斩钉截铁地回答。
“你要是糊弄我们,总理,再过两三年,你也会饿死的。”二廷愣冲冲地说了这么一句。
周恩来猛然一震,像受了很大的刺激,尴尬地望着若无其事的二廷。刚才还热热闹闹的会场顿时陷入难堪的沉寂,连一声咳嗽都没有。过了好一阵,周恩来突然用少有的豪爽,拍了一下桌面,高声对二廷说:“好!你往下说,为什么两三年,连我也会饿死?”
二廷也不害怕:“说就说!我们吃不饱,没劲干活,地里打不上粮……长那一点粮还不够咱生啃着吃呢!哪有粮食往上交?一年不交,有国库,两年不交,还有国库,三年不交呢?国库还有吗?你当总理也要吃饭,国库没粮,你能不挨饿?”
周恩来的眼眶潮了,激动地说:“二廷,你是我下来碰到的第一个敢讲真话的人。你批评得对,我很难过。上面不了解情况,下面乱指挥,搞得你们减了产,生活困难,我能不难过?”
周恩来站起身,拉住二廷粗壮的手,放在自己的胸口上:“我周恩来走南闯北,很少有人能说住我,今天算你行,说住了我。二廷,咱们交个朋友吧!”
第二天一早,天色蒙蒙亮,周恩来找到了二廷的家,边喊着二廷的名字,边跨进了门,二廷还躺在床上,见总理进来连忙爬了起来。周恩来拍拍二廷的腿说:“二廷你疲劳了。”“总理请坐吧,我家又穷又小,就坐床上吧。”总理侧过头来一看,床里边一溜排睡着几个孩子,有两个醒了,睁着黑溜溜的眼睛,从被窝缝里朝外张望。总理摸摸他们的头问:“二廷,这四个孩子都是你的吗?唉,不容易啊!大的大,小的小,你又当爹又当妈,够累的啊!”二廷连忙说:“不累不累,总理管大事才累呢。”总理抚摸着一个小一点的女孩的头说:“我和邓颖超没有孩子,我帮你带个女儿吧,养大后再送回来。”二廷的头耷拉得更低了。“孩子她妈死时对我说,要我好歹把孩子都拉扯大,我不能辜负孩子她妈。总理,孩子我不能让你带,我养得过来。”二廷说到这儿,两行热泪顺着这位才30多岁却已经过早衰老的脸颊上淌了下来。
周恩来也难过地背过脸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