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汉会议一结束,彭没有回京,便到湖南作调查,他想家乡人总是能给他说些真话。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陪同调查,他介绍说全省建起5万个土高炉,能生火的不到一半,能出铁的更少。而为了炼铁,群众家里的铁锅都被收缴,大量砍伐树木,甚至拆房子、卸门窗。彭德怀没有住招待所,住在彭家围子自己的旧房子里。当天晚上乡亲们挤满了一屋子,七嘴八舌说社情。他最关心粮食产量的真假,听说有个生产队亩产过千斤,他立即同干部打着手电步行数里到田边察看。他蹲下身子拔起一蔸稻子,仔细数秆、数粒。他说:“你们看,禾蔸这么小,秆子这么瘦,能上千斤?我小时种田,一亩500,就是好禾呢。”他听说公社铁厂炼出640吨铁,就去看现场,算细账,说为了这一点铁,动用了全社的劳力,稻谷烂在地里,还砍伐了山林,这不合算。他去看公社办的学校,这里也在搞军事化,从一年级开始就全部住校。寒冬季节,门窗没有玻璃,狮子大张口,冷风飕飕直往屋里灌。孩子们住上下层的大通铺,睡稻草,尿床,满屋臭气。食堂吃不饱,学生们面有菜色。他说:“小学生军事化,化不得呀!没有妈妈照顾要生病的。快开笼放雀,都让他们回去吧。”当天学生们就都回了家,高兴得如遇大赦。彭总这次回乡住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,看了农田、铁厂、学校、食堂、敬老院。他用筷子挑挑食堂的菜,没有油水。摸摸老人的床,没有褥子,眉头皱成了一团。他说:“这怎么行,共产主义狂热症,不顾群众的死活。”那天,他从黄荆坪出来看见一群人正围着一棵大树,正熙熙攘攘,原来又是在砍树。他走上前说:“这么好的树,长成这个样子不容易啊。你们舍得砍掉它?让它留下来在这桥边给过路人遮点荫凉不好吗。”这时大树的齐根处已被斧子砍进一道深沟,青色的树皮向外翻卷,木质部已被剁出一个深窝,雪白的木渣飞满一地。而在桥的另一头,一棵大槐树已被放倒。他心里一阵难受,像是在战场上,看到了流血倒地的士兵,紧绷着嘴一句话也不说,便默默地上了车,接着前去韶山考察人民公社。周小舟见状连忙吩咐干部停止砍树。这天是1958年12月17日。
这个彭老总护树的故事,我大约三年前就已听说,一直存在心里,这次才有缘到现场一看。这棵重阳木紧贴着石桥,桥边有一座房子,房主老人姓欧阳,当年他正在现场,讲述往事如在眼前。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句话:给老百姓留一点荫凉!我问那棵阻拦不及而被砍掉的古槐在什么位置,老人顺手往桥那边一指,桥外是路,路外是收割后的水田,一片空茫。我就去凭吊那座古桥,这是一座不知修于何年何月的老石桥,由于现代交通的发达,旁边早已另辟新路,它也被弃而不用,但石板仍还完好,桥正中留有一条独轮车辗出的深槽。石板经过无数脚步、车轮还有岁月的打磨,光滑得像一面镜子,在夕阳中静静地沉思着。车辙里、栏杆底下簇拥着刚飘落的秋叶,这桥仍在不停地收藏着新的记忆。
我蹲下身去,仔细察看树上当年留下的斧痕。这是一个方圆深浅都近一尺的树洞,可知那天彭总喝退刀斧时,这可怜的老树已被砍得有多深。我们知道,树木是通过表皮来输送营养和水分的,55年过去了,可以清晰地看到,树皮小心地裹护着树心,相濡以沫,一点一点地涂盖着木质上的斧痕,经年累月,这个洞在一圈一圈地缩小。现在虽已看不到裸露的伤口,但还是留下了一个凹陷着的碗口大的疤痕。疤痕呈一个圆窝形,这令我想起在气象预告图上常见的海上风暴旋动的窝槽,又像是一个旧社会穷人卖身时被强按的红手印,似有风声、哭喊、雷鸣回旋其中。55年的岁月也未能抚平它的伤痛。就像一只受伤的老虎,躲在山崖下独自舔着自己的伤口,这棵重阳木偎在石桥旁,靠树皮组织分泌的汁液,一滴一滴地填补着这个深可及骨的伤洞。我用手轻轻抚摸着洞口一圈圈干硬的树皮,摸着这些枯涩的皱褶,侧耳静听着历史的回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