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，原创力的缺乏曾令中国人文学者感到极度耻辱。知耻近乎勇：此后的讨论曾非常热烈、充满激情、令人兴奋，甚至一度让吾辈看到了希望。然而，二十年过去了，主流汉语学术还是没有进入原创时代，大多数中国人文学者仍然难以与西方同行平等对话。这显然与大国崛起的语境非常不相称。
于是，我们不能不继续追问：中国人文学者为什么依旧缺乏创造力?
对于这个问题，人们已经给出了诸多答案(如汉语危机、后殖民语境、体制性因素等)。不过，这些答案失于晦涩和笼统，没有指出属于知识分子自身的原因。提出者过于强调外部因素，有推卸责任之嫌。经过二十年的冷静思考和观察，我觉得完全可以用简洁的方式直指问题的关键：中国人文知识分子仍旧缺乏原创需要的人格、精神气质、世界观。
原创不是源于偶然性的“原撞”，有其内在的逻辑和确切的所指。对于当代人文学术来讲，原创不仅仅意味着在传统文化中断的地方接着走，更意味着超越其国际同行已经达到的高度。换句话说，在全球学术共同体中，我们要拿出涵括已有成果的新东西，才谈得上原创。要做到这点，须先登上当代人文学术的基本平台，达到世界学者的平均精神高度。问题的关键是，大多数中国人文知识分子的精神高度都还处于这个平台之下，自然难以踏上原创之路。
坦白地讲，在世界范围内领先的西方人文界一直是中国学者的重要参照。在很大程度上，追求原创就是与西方学者比精神高度和学术水平。然而，恰恰是面对西方学术时，中国人文学者暴露出致命的欠缺。
我们知道，西方人文学者自启蒙运动起就确立了对三大理念——自由、平等、博爱——的信仰。经历了现代化和后现代化两个阶段以后，这三大理念仍然被保存下来，并衍生出去中心、消解等级、反对霸权的多元主义。以三大理念为尺度，我们就会发现中国人文学者的总体欠缺——缺乏平等精神。在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今天，大多数中国人文学者仍然是等级制的信徒。举办学术会议，要先忙着排座位，把与会者分为三六九等。就连集体合影和吃饭，也讲究前排和后排、主位和次席、中心和边缘。只要有两个以上知识人在场，他们就会构建金字塔式的等级体系。任何可能的地方，都会成为他们展示权力的场所。为了分出地位之高下，中国学者想尽了办法，显现出巨大的智慧。可以说，划分等级是中国学术活动的总主题，地位学则是凌驾于一切具体学科门类之上的显学。它所衍生出的体系具有巨大的同化力，将无数立志振兴中国学术的热血青年改造为权力控和演员。在进入学术界的一刹那，你、我、他就被置于特定的梯级上。除了处于最低位和最高位者，每个人都具有双重的身位(上级和下级)和人格(主奴)，需要不断变换自己的姿态和脸谱。不熟谙此道者，就不算真正进入学术界，断难成就大业。经过多年的竞争，中国人文学术界已经涌现出许多地位学大师。为了占据金字塔的上层，他们游弋于官场和学界之间，创造了无数身兼数职的当代传奇。在研究和践行地位学时，此类大师已经进入了知行合一、游刃有余、无为无不为的精妙境界。如果设立诺贝尔地位学奖的话，那么，获奖者恐怕非国人莫属。可惜的是，这种耗尽了中国人文学者精力、智力、心力的学问属于前现代语境，违背人人平等的现代原则，所有献身于它的人们都犯了方向性错误。我们越在这个“事业”上花功夫，就越背离世界人文学术的现代性和当代性。方向搞错了之后，人文知识分子的所有努力都会显示出喜剧品格。
